基督教徒前總統李登輝

施忠男(譯)◎美國俄亥俄州哥城

本文譯自日本福音刊物《生命之光》月刊九月、十月號。是今年五月二十四日,日本人長原真先生在臺灣綜合研究院訪問前總統李登輝先生的面談內容。面談之前,已先通知請教的三個問題:親近聖經,產生信仰的契機?受新渡戶稻造(Nitobe Inazo) 「武士道」的影響,請教對日本精神的想法?如何活用聖經的信仰於政治上?李先生說他很高興能談這些話。

魂的遍歷

我十四、五歲時,因祖母的過世,個人開始對人為什麼會死,死後到何處去,也因此現在應該如何活下去等問題感到關心。

我的自我很強。母親很照顧我,對這樣的母親我還很頑固的強行辯解。碰到的問題是這樣的自我應該如何治療?因此中學時代,每天早上決心做清潔廁所等令人討厭的辛苦工作。可是還是得不到解決。

最後,我在日本求學時,因學生從軍而入伍,我志願的是步兵。為什麼選擇步兵?因為我想:生死的境界、空間不是站在第一線才能知道嗎?我那樣的深思,人生是什麼?生死又是什麼?

話少許回頭,回到我的舊制臺北高等學校時代。上英語課學到思想家 Thomas Carlyle 的 「衣裝哲學」Sartor Resartus , 因有困難,總想多知道一些,於是到圖書館尋找資料,也因此發現了新渡戶稻造先生的講義錄。那是收集自新渡戶先生對臺灣製糖公司幹部上課的講義。這份講義對讀「衣裝哲學」時有很大的幫助。

「衣裝哲學」中特別是主角從「永遠的否定」變成「永遠的肯定」,超越魂的苦惱的過程,對於思考「自我」和「死」的問題有很大的幫助。從這本書知道,人的一生持肯定的態度,為人人效勞,是神所賜的使命。

死而後知生

戰後混亂和糧食缺乏的時代,我從過去唯心論的想法一變傾向於唯物論。研究馬克思主義十年的心靈是空虛的。從此開始熱心的求神,持續的求,終於被基督的愛所擄獲。

新約聖經Jacob 信的第二章說,「信仰而無行動,與死一樣」。所謂的宗教不是認識的問題,有信仰而無行動是不完整的。

耶穌被釘在十字架,流著贖罪的聖血。死後三日而復活。這裡有救濟,有耶穌的愛。我們放棄自我,神到心中時,我們才得救。救濟對耶穌來說是死的意思。

對於死的問題,孔子的思想是不對的。收集孔子言論的「論語」有肯定人生健全的一面。但是可從「未知生,焉知死」這句話看到沒有否定的契機,對於「生」積極的肯定太強,因而孕育著危險的思想。

但是聖經的信仰不同,死而後知生。

「一粒麥子落地而不死,就不是一粒,如果死掉,應該會結出更多的果實」。這樣看透了死,生的意義才會出來。

領導人的孤獨

長原問:您說死而後知生的重耍,捨棄自己而生,這是李先生成為總統,參與政治的基本態度嗎?

李答:這是基本想法的全部。當我碰到種種困難時,就用這種想法來前進。在「愛與信仰」的書中也寫過,有所謂的「觀音山的故事」(用手指指著從窗戶可以看到的觀音山)。我學生時代常爬觀音山,山頂非常狹窄危險,周圍就像刀切的絕壁。

當總統就是這樣的狀況,真的很孤獨,沒有一個人來相助。以前的中國,成為皇帝的人稱做「孤」,孤獨的孤,意即是寂寞。

但是會幫助的有一位,是頭上的神。是信仰,是神。

左右一國的命運孤獨的戰鬥時,具有足夠堅強站起來的信心最重要。那時候我會覺得神與我同在。

跟從神的領導

長原問:是否能請說明,祈求神所得到的指示的實際例子?

李答:我擔任了兩任共十二年的總統,每天都是在鬥爭。必須讓與舊統治階級、舊思想之間的鬥爭平靜下來。和中國也有種種的問題,在我訪美期間,中國政府在臺灣海域進行飛彈射擊演習與陸、海、空三軍的大規模聯合演習,想定對臺灣的攻擊,曾經這樣的恐嚇過。

我碰到困難的問題時就讀聖經,這或許是一種很奇怪的做法也未知。我也祈禱,突然打開聖經,隨便用手一指,就很認真的讀那個章節,就好像耍從那裡提取什麼東西似的。

比如說,蔣經國總統過世後,當時擔任副總統的我升任為總統。任期屆滿時,接下來是否由我續任總統和黨主席在國民黨黨內引起很大的爭執。我本來是沒有政治野心的人,沒有想到所謂的政治鬥爭會那麼激烈。

在那時的爭執中,我淡然自處。我讀聖經,向神請示該如何做。當時出示的聖經是Isaiah書第三十七章第三十五節:「我為了自己,而且,為了我的僕人大衛要守護這個城市,來救它吧!」

讀這些祈禱文時,我想:「對了,如果這是神的旨意,即使背負十字架也要做下去。不管多困難,為了臺灣,為了下一代的孩子來做」,於是我的心定了下來。

當我受邀在美國巡迴演講的時候,臺灣傳來了緊急消息,有一高中的禮堂倒坍,有許多孩子死亡。當時有許多已排定的重要行程,如果就此回臺灣就變成爽約。我當時也祈禱,應該怎麼辦?

神教我應該回去。為此我對旅美的臺灣人說:「對我來說,臺灣人民第一,你們第二。在這樣的時刻我更應和在臺灣受苦的人在一起,幫助他們」。我清楚的告訴他們,隨即回到臺灣。

在這樣重要的時刻,能下定決心,是神的指示有以致之。

教育改革從新的教科書開始

台灣的教育改革,教科書是個問題。我在當副總統時讀了小學、中學、高中教科書的全部內容。特別是國語、歷史、地理教科書,覺得內容十分不好。

現在的臺灣人很可憐。學了中國五千年的歷史,卻不知自己的國家臺灣的歷史、地理。舉例來說,很多人知道萬里長城有兩千四百公里,卻不知道從烏山頭水壩算起,滋潤嘉南平原的灌溉水道總長度為一萬六千公里。

長原問:就是說只教導中國大陸的地理和歷史,卻沒教導臺灣本土的知識?

李答:那就是現在的教育現況,教科書就是這樣。這樣的話台灣人對臺灣不會有沸騰的愛心,不會感到驕傲。這種教育使我們不以身為台灣人為傲,對這種情況我們不能不有所做為。

為了重新認識台灣,我動員了學者,請他 (她) 們編纂「認識臺灣」的教科書。但是,教育改革只有修改教科書也沒有用。老師的想法、教法不能不變,PTA 和老師的關係,家庭與學校的關係,不能不作整體的改變。

心靈改革

長原問:李先生所從事的改革中,有所謂的「心靈改革」,「心靈」是不是日本話所說的「精神」或「魂」的意思?

李答:是魂,所謂心靈改革就是魂的換新。所有的人都有心靈,魂不能不變。但是這裡有更深的意義。

根據舊約聖經出埃及記中記載,摩西將在埃及當奴隸的以色列人帶出埃及,但無法進入約定之地的伽南,因此在荒野徬徨四十年。

當時以色列人散散的,面對困難時就貪戀埃及的肉鍋。有人說不如回去當奴隸,也有人禮拜金牛。當時以色列人沒有強化對自身的 identity(認同)。如何從奴隸根性脫出,是問題所在。

美國的林肯在南北戰爭後解放黑奴。解放後黑人也有困難謀生,解放後食、住不得不自己設法去取得。長期以來美國黑人民權運動問題的發生,白人也有責任。

南北戰爭解放黑奴,但沒有給黑人應有的教育。台灣也一樣,政權由中國來的外省人手中轉移到臺灣人手中,雖然臺灣人掌握了政權,但是魂仍然停留在奴隸階段。當主人的意識並沒有出現。

以前是外來政權當家,或許故意裝做不知,為了私利私慾在做事。如今既是自己的國家,自己的政權,不能再用同樣的理由,必須遠離個人的私利私欲,自己的國家的事,非要堅強負責的做下去不可。

因為這個緣故,加進相當宗教的一面,有必要建立「公」的觀念。心靈改革也包含這樣的意涵。

武士道和芭蕉的世界

長原問:李先生曾經說過,受到新渡戶「武士道」一書的影響?

李答:舊制臺北高等學校的時代,讀Carlyle 的 「衣裝哲學」Sartor Resartus 時,新渡戶稻造的「Sartor Resartus 」的講義錄很有幫助。因此一契機才讀「武士道」。

日本人純粹的倫理觀和美意識,均凝縮於武士道。那本書教導我人生中有著即使冒生命危險也不能不完成的事情。

長原問:有可稱做「日本精神之花」的話,您想是武士道嗎?

李先生回答說,不止如此而已。日本精神有更多彩的東西。武士道可說是日本領導層的倫理,大致上也包含了儒教的東西。

日本精神另外還有一面。松尾芭蕉所代表的屬於平民人人的「謙虛」,「寂靜」的生活。這一面是很重要的,蘊含有很好的日本庶民文化,有紮根於生活中很深的人性光輝。

從中國文化脫離

長原問:李登輝先生曾經說過像「自己是好的日本精神的結晶」這一類的話,這是什麼意思?

李答:我出生於日治時代的臺灣,接受純粹的日本教育二十年。就某種意義來說,在學校裡傳授教的是從日本社會生活中所抽離出來的純粹而美好的日本精神。因此我想我持有非常純粹的日本精神。

但是我們這種人和現在臺灣人的意識有相當大的隔閡。怎麼說呢?我對大陸的中國文化站在批判的立埸。如何脫離這個文化是幫助中國人唯一的路,決不是經濟變好就可以。

所謂中國的文化,可說是這樣的文化─ 它造出今天強權獨裁式和皇帝指導型的政治。以前魯迅先生、胡適先生就這樣的批判。

長久以來在中國人心裡所想的都是「面子」和個人利益的追求,完全不考慮公家的事情。說謊也不以為意,這種中國文化的壞的一面,在此不能不有所做為,在臺灣不能不去改變它。

人人有意義的存在

長原問:政治上如何活用聖經的信仰?

李答:我在前面「觀音山的故事」提到,當我碰到困難的問題時,我總是讀聖經祈禱,仰望神的指示。但是我不想將自己的信仰推給大家。做為一國的領導人,大家信仰那個宗教都可以。傳道時有別,但是誰也不能不知道宗教終極的問題。怎麼說呢?宗教的終極可說是個人的解放。

現今社會,物質非常的豊富,但一般人心中空虛的感覺卻在擴大,人們在不能發揮自己的能力和存在意義下追求某種東西。在這個時候,讓人人達到在社會之中有其存在價值的精神境界是十分重要的。

這種情況,政府、國家可做的,可幫助的餘地其實很少,教育也有其極限。我想此時宗教更為必要。

回歸美麗的宗教原景

李說:但是也有 Omu 真理教那樣毀滅性的宗教。加入那個宗教的人之中,認真的人也很多。但即使認真的去思考社會或自己的事情,沒有經過妥善的處置就跳了進去。在進入黑暗的宗教,才演變成像地下鐵(捷運)sarin 毒氣事件,「全部死光不就好了嗎?」的心態。

對這個問題我要說明「回歸美麗的宗教原景」這回事。取回原景的宗教的意思。現在宗教團體太多,新興的宗教也非常的多。至於宗教本身的原景是什麼?回到那個地方,我們不是應該思考我們現在的社會問題嗎?

長原問:所謂回歸宗教的原景是要回歸到該宗教誕生時的姿態的意思嗎?

李答:是的,比如說,猶太教、伊斯蘭教、基督教,探其源頭都一樣。他們心中的祖先都是 Abraham。說實在他們信仰的是同樣的事情。之所以有不同宗教是以後才分開的。

因此,宗教回到原景時,即回到 Abraham 的信仰源頭,我想伊斯蘭教徒、猶太教徒互相可以更協調。宗教之間不要有爭執,每個人都有必要做回歸宗教原景的努力。

臺灣的 identity

李答:我讀你們出版的《生命之光》的雜誌中,最後一頁有「我們的信條」,是很好的說法。

這裡有「嘆日本精神的荒廢、願振起大和魂」,這點十分重要。單單是基督教徒並不足夠,也就是說沒有大和魂的教督教徒是不行的。

雖然宗教帶有普遍性,在普遍性中,任何人對該國的文化,立國的方法不能沒有認識。一邊尊重傳統的文化,一邊創造像國家的國家的事是重要的。

今後的世界會有 globalization 的大問題。雖然說世界終將成為一個,白臉、黃臉、黑臉卻各有不同,有不同個性的事十分重要。

長原問:李先生,您是否盼望今後想要做什麼事?

李先生回答說,我三十五歲時接受洗禮的前一晚夢見神,神指示「你六十歲時,會為了我來工作,也就是去傳道」。

因此我曾經想過在那個時刻來臨時,我會從工作中引退去山地傳道。但是我在那時成為副總統,就很難履行與神的契約。一直到今天,我還不能那樣做,覺得很遺憾。

目前臺灣的現狀,在於臺灣人的 identity 沒有產生,台灣人沒有凝聚成民族的情況不能置知不理。原住民固然重要,但是臺灣全體變成有 identity 的社會,我想更為重要。我想,確立臺灣人的 identity 是我的人生僅剩的最後任務。

長原說:今天超過預定的時間讓我取材,真多謝。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