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惠豐
我不斷的自問,那聆聽時流下的淚\,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動?
似是一種深入靈魂的觸動,一種意識的共鳴,一種陳述,一種進出歷史的生命的釋放與救贖。
《河》是一張以賴和為概念所製作的音樂專輯,是由一群長期關懷台灣文化的年輕人們,歷時許\久獨立完成的心血結晶。這張音樂專輯以音樂與文學兩種藝術形式構築展演空間,舞動著賴和的生命經驗與文學精神,演出一場我稱之為「台灣精神與希望」的動人劇目,在這裡面,阿波羅與戴奧尼索斯聚首,狂放的情感結合思想的力度,展現出尼采所謂的悲劇精神--一種具有淨化力量、肯定生命價值與意義,並帶領希臘民族走向興盛的精神。在我看來這張音樂專輯隱隱透露著一種再次啟動「文化啟蒙」的深刻企圖。
讓我們暫將時序推回到1930年代,當時的台灣作家正思索著該如何將台灣話文實踐在啟蒙工作上,賴和便是其中重要的一員,他積極的採集台灣民間故事與民歌,除了一方面保存本土文化傳統的企圖之外,另一方面他也積極的汲取民間藝術的養分實踐在自己的創作之中。對賴和而言,始終於民間傳唱不絕的民謠與民間故事,才是真正貼近人們真實的生命經驗與情感,它象徵著一種源源不絕的能量、一種力度與希望的來源,因此我們可以從賴和的文學中,發現其強烈的庶民性,賴和寄望藉此擴大本土啟蒙思想的範圍與深度。
我們再將歷史時空拉回到當下,如今賴和已從一個醫生、寫作人轉化為一種「思想」與「概念」, 儘管如此,我認為我們仍舊面臨著與賴和當時相同的課題。賴和,「台灣新文學之父」,作為台灣新文學研究必定被追溯的源頭,他的文學早已被「概念化」為台灣新文學的核心精神,換言之,「賴和概念」與我們所認知的關於台灣文學的概念,有著很大程度的重合,那些在談及台灣文學史時所會述及的種種概念--啟蒙、左翼、抵抗性、反殖民、本土--皆可從賴和的文學中窺見其身影,換言之,賴和的文學本身即是這些概念最具體的展演。
賴和的文學儘管展演著這些概念,然而要讓這些概念清晰的呈現出來,仍有賴於詮釋社群(interpretive community)的生產,藉由對賴和文學的分析,一一的將這些概念提取而出,賦予意義與價值,並形成一個關於賴和文學的言說(discourse)系統,而這個言說系統,所展演的便是筆者所謂的「賴和概念」。
在此,我想特別指出的是,這個由詮釋社群所生產的「賴和概念」,本身可能存在著一些「遺憾」,其中一點便是「詮釋社群」本身所具有的「界限」(也是侷限),著名的女性主義評論家Elizabeth A. Meese曾經指出,「詮釋社群」本身即是名符其實的「專斷團體」(authoritative community),由此而生的言說系統,本身即是一個封閉的系統,它們將不符合社群視野的一切逐出系統之外。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從這個系統中所生產的言說,同樣也具有一種專斷的屬性,換言之,它不僅只是驅逐了其他詮釋的可能性,從接受的角度來看,這些言說將很難被「局外人」(outsider)所領受,在此,我所謂的「局外人」,指的是外在於知識社群(學院外)的大眾。
我在前文曾經提及,這張音樂專輯隱隱透露著一種再次啟動「文化啟蒙」的企圖,其原因在於,用音樂形式來表現與詮釋「賴和」(文學及其概念),其意義一如賴和為了啟蒙大眾而嘗試以模仿民歌的方式進行文學創作,皆有著突破侷限的用意在。《河》以音樂形式展演與詮釋賴和,創造了一個不同於知識社群所建構而成的「賴和概念」,那個由知識社群建構的「賴和概念」,是一套理性的、表象的、論述性的知識系統,而《河》所展現的是一套非理性的、非表象的、非論述性的「賴和概念」,它表現的不是辯證性的思維,而是一種情感與無意識記憶的召喚。
所謂「無意識記憶」是一種深邃的情感經驗,這樣的經驗不表現任何意識與現象,它只是一種感覺(feeling),是一種非主動的記憶。「在無意識記憶的經驗裡,一個強烈的當下感覺喚起了過去一個同樣的感覺,同時亦換回過去當日與這感覺連在一起的一切其他感覺,令當事人彷彿置身於當日的情景,因此主動的記憶只能將過去以過去的形式再現,但無意識記憶卻能令人在一瞬間彷如同時置身於當下和過去的一刻之中」 ,換言之,這是一種當下的「召喚」也是一種對過去的「追尋」,《河》打開了一個空間,得以讓我們進行「共時的情感對話」。
而此種情感對話,沒有階級、性別、或者菁英/庶民教養上的限制,如此一來,我們便能理解,《河》的製作者們,何以如此強調:「《河》的嘗試與企畫,絕不只是『詠古』。製作的過程中,我們回溯上個世紀賴和的詩文與生平,我們看到了賴和和許\多的無力感,深刻瞭解到各個運動的場域,充滿著亙古無法解決的莫可奈何,但也體會到音樂藝術擁有一種獨特的力量,能保存甚至穿越時代甚至突破階級,尤其與富有庶民性的賴和詩作結合時,更能感動人們勇敢面對眼前的人生與社會困境」
《河》的製作,並不是為了詠古,不是為了要在已成典範的賴和身上錦上添花, 而是要藉由展演賴和這個人(人格與經驗)、他的文學(情感與精神)、以及關於他的概念(思想與意志),來為似乎陷入困境的台灣,提供力量、熱情、與勇氣,這張專輯所給予的,不是具體歷史方向的指引,也不是什麼明確的困局解決方案,而是隱蔽於意識結構之下的無意識的「台灣情感」,或許\此一「台灣情感」正是當代台灣人最缺乏的生存元素,而音樂這個形式,除了有著「跨界」優勢之外,更重要的是它能以最直接的方式引導我們「召喚」(當下)與「追尋」(過去)此一「台灣情感」。
「而賴和,若曉得在他死去的半世紀後,當他所關注的人間醜惡在島上依然未曾改變的今天,有一群少年仔為他寫歌,不知作何感想」這群熱情卻也略帶無奈的年輕人們作此探問,而我認為這樣的探問同時也是他們的自問:究竟這樣做有沒有意義?有什麼意義?能產生什麼改變的力量?我無法替賴和回答這個問題,但是我卻看到了一種理想性的延續,一種未竟志業的承繼,這些意義是十分重大的,在文化傳統與精神仍舊頹喪的當下,在認同情感仍舊薄弱的今天,台灣依然需要被啟蒙,而《河》這張賴和概念專輯,或許\不是這場「文化再啟蒙」運動的先聲,但可以想見,它將會把這樣的理念與理想性傳遞到更廣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