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的批信,猶會不時寄予歷史:賴和的兩篇台語小說

呂美親◎清華大學台灣文學所研究生

同志?我不是被恁笑過的落伍者,向後轉?現在怎樣?恁走錯了路呢?還是我認錯「戥花」?恁忠實,恁信堅,安呢,就該會堪得病,那用喰藥?更至於滋養?
–灰〈一個同志的批信〉

 永過有橫虐的頭家,也有橫虐的佃戶,像湳仔一帶全是姓阮的,所以這一帶的田畑,雜姓的人是不敢去作,所以雖是佃戶,田就像是自己所有的,頭家要租只由他們良心喜捨。
–走街先〈富戶人的歷史〉

從這綿延不絕的掙扎過程中,文明誕生了。
–Rollo May《哭喊神話》

言說與行動的選擇

史家葉榮鐘在未完的遺稿〈詩醫賴懶雲〉中,提起賴和(1894-1943)曾到廈門行醫,而後回到台灣,在舊詩壇展現才情、成為「應社」的大將之一。賴和漢詩作品相當多,但其名聲乃建立於新文學小說家的地位。葉氏對舊詩人的評價並不高,認為當時舊詩人是否能稱為「知識分子」,是很值得檢討的;但他讚揚應社詩人個個教育程度極高,且受五四新文學運動影響很大,雖作品不多,卻都與現實生活極其密切,不同於那些無病呻吟的舊詩人。葉榮鐘還特別提起1923年治警事件大檢舉時,照理說,賴和是蔣渭水、林呈祿這些人的後輩,像陳虛谷、吳蘅秋等人都沒事,何以獨獨賴和下獄,實在令人無法解釋。在葉榮鐘眼裡,賴和是個「進步」的舊詩人,也是較稱得上其所認為的知識分子,除了高度肯定賴和在新舊文學中都佔有重要地位,也在未完的話裡透露著:賴和的「參與」和「介入」比其他同輩的進步青年,還要更加深入。

台灣社會運動史上,各時代的知識分子,其實多數支持和參與的是逐步走向「體制內」的改革,真的想要捨身「革命」的,微乎其微。人道主義者如賴和,即便參與較深,似乎也和多數知識分子的選擇相似,沒真的走入地下,沒成為黑色青年,更沒成為台共。然而,作為一個指標性的作家與社會運動者,賴和在反抗殖民體制的路上,的確是同時期文學家中,最具知識分子應有的形象與實踐力的。而後選擇在體制內進行抗爭的賴和,不僅批判體制的各種「法度」其實很不合法,天生「背骨」的賴和,更在批判對象中將自己含括在內,是「自我批判」最深入的一位作家,從〈阿四〉、〈赴會〉、〈浪漫外紀〉等小說都可看出賴和不時警醒自己每個階段的侷限,也能察覺到他的思想轉變、反省程度及關照的視野。賴和隨時隨地檢驗並調整自己的言說與行動,其文學創作的題裁及形式變化,更蘊含著其轉向的軌跡。

從不以殖民母國語言(日文)創作、堅持以「漢文」書寫的賴和,其運用中國白話文的能力因經過苦練而急速進步,於是文藝欄編輯重任也交附於他,且當時他幾乎拚著老命在做這份工作。從經典作品〈一桿「稱仔」〉、〈鬥鬧熱〉、〈惹事〉、〈歸家〉、〈辱〉、〈豐作〉等,可看得出賴和不斷用心經營文字並因此贏得美譽。這些小說的深度與時代意義,也是他戰後被譽為「台灣新文學之父」的重要原因之一。知識分子辦報紙,主要是想對抗日本統治,但當時台灣人對中國有濃烈的「祖國」情結,加上中國白話文形成潮流,許\多人受五四運動的影響,對中國白話文引入台灣、幫助建構台灣新文學,採取著極度肯定與歡迎的態度。

但,就日本時代的台灣語言環境而言,中國白話文剛進來,識漢字者多少能解其意,能看能寫還可以,若要會「講」,甚至以中文思考則很吃力。所以,賴和在「台灣話」的「語境」下,就算用中國白話文書寫,也往往摻雜「台灣話文」於其中,畢竟,中國白話文仍無法承載當時台灣各階層的語言習慣及文化特色。

從賴和發表過的小說來看,自〈鬪鬧熱〉(1926)、〈一桿「稱仔」〉(1926)、〈補大人〉(1927)、〈不如意的過年〉(1928)、〈蛇先生〉(1930)、〈彫古董〉(1930)、〈棋盤邊〉(1930),就題目上,完全是台灣話的念法;而敍述文字較「中文式」,「對話」則多少加入些許\拗口的台灣話。特別是1930年代初期發生鄉土文學論戰,賴和又在其參與發刊的《南音》之「台灣話文討論欄」提出討論,這段時間前後的創作,如〈辱?!〉(1931)、〈浪漫外紀〉(1931)、〈可憐她死了〉(1931)、〈歸家〉(1932)、〈豐作〉(1932)、〈惹事〉(1932),敍事文字愈來愈有「美文」之勢,但台灣話的辭彙、語法,以及「日式台語」的元素愈來愈多,賴和以他辛苦磨練來的中國白話文基調,加上獨特的台灣色彩,形成他文字的特殊品味,並帶動台灣新文學的風潮。賴和台灣話的使用比例愈後期愈多,使其「本土意識」的書寫也越趨明顯。最後,賴和的「言說」形式呈現完全轉向,他留下兩篇台語小說,〈一個同志的批信〉和〈富戶人的歷史〉。

來自垂死獄中的同志批信

1935年12月,賴和將其台語小說〈一個同志的批信〉,以筆名「灰」發表在楊逵創辦的《台灣新文學》雜誌創刊號上,之後不再發表任何作品。〈一個同志的批信〉以第一人稱手法,寫一位獄中同志(許\修)因病情嚴重,寫了一封信來跟「我」(施灰)借錢。「我」剛收到同志的信時極其生氣,想起「他們」這些「同志」,曾笑「我」是信念不堅的「落伍者」;甚且又感覺「晦氣」,覺得這些「同志」要借錢才想到「我」。但「我」也諒解同志究竟已將垂死獄中,雖心裡不很甘願,但也非真的看不起病危卻沒錢買藥的同志,仍舊準備了錢要借他。

但晚餐時刻,「我」的父親「像是蘊積了太久的悶氣,今晚衝開了安全瓣」,而對「我」責備:「替人賠的錢尚賠未清,又再給人家認了幾筆錢。兒子也大了,錢攏 曉得好寶惜。」父親深知「我」長期因為社會運動也四處負債,若自身難保還想借錢給同志,則無以持家。而「我」原也猶豫是否要借錢,結果因父親在那邊「念菇」、又思及曾與同志有過嫌隙,晚餐\後就匆匆出門要去圍在棋盤邊與朋友閒聊,結果棋早下完,大家都到「醉鄉」去了,「我」於是也跟去,並把準備好借同志的錢在「樂園」花光了。

幾天後,「我」又有些收入,想說已「夠額」可寄予同志,想不到大人卻來要求「寄附」(樂捐),「我」在心裡嘀咕著:「這款的實在不應當,但我可沒有公然反對的力量,也沒有講『我不寄附』的勇氣,就只有對汝大人還還價,求減出多少。」最後只能冥想著向同志說:

「啊!同志!這是你的運命啊!」就這樣,同志將僅存的錢做為郵費,寄給「我」的批信雖已配達,卻沒收到回覆的幫助。

這篇小說很短,但可看出賴和內心極其掙扎,對於因背叛同志而深深自責;加上時代開始走向愈來愈無法改變的殖民地慘狀,社會運動也逐步被壓落,小說中呈現賴和看到左翼知識分子的分裂與頹廢,也造成他對整個社會的傾斜感到失望,並衝擊著他行動上無法再積極參與的困境,致使作品中對「同志」有所責難,且流露著挫折、失落與逃避的心情。

扛起富戶人之外的歷史

1991年,林瑞明教授整理賴和文物時,在賴和故宅發現遺稿〈富戶人的歷史〉,小說共有三稿,初稿署名「走街先」,就其筆調形式、內容思想,推測為賴和晚期作品,且應是寫於1934年發表的民間故事型態的小說〈善訟的人的故事〉之後。

〈富戶人的歷史〉全篇以「走街先」自己,以及前後兩位轎夫的「對話」構成,主要是走街仔先傾聽著兩位轎夫議論幾些鄉里故事,透過像轎夫這樣的勞苦大眾,聽到不為人知、不義不堪、富戶人家的發跡過程,並穿插台灣史上慘烈但已漸為後世遺忘的八卦山上的「日本反」,以及「爽文反」(林爽文事件)等等。

看起來不像「小說」倒像「劇本」的〈富戶人的歷史〉,藉著兩位轎夫抬轎,載「走街先」往診時,在山路途中,前後兩個轎夫邊扛邊議論一些看不慣的事,帶出許\多民間軼事,例如竹巷張姓娶某、塗厝陳家招親、湳仔阮姓地主起家、佃農與守寡頭家娘發生關係而變成地主;而尾吉在「爽文反」前插了蕃薯,事件後竟賣得好價錢,種種見不得人的「富戶人」形成經歷,都在轎夫的「八卦」中,一一現形。

藉轎夫閒談,賴和以一個「傾聽者」的角色,站在一個重新學習民間、歷史,甚至是地誌的角度,將所聽取的故事,用一種如他創作伊始、以啟蒙者的姿態再度展現出來。表示賴和從思考著「語言」對保留「文化」的重要性、「文化」得已展現「民族」特色,以對抗外族殖民統治的各種軟性及硬性的侵略。在經過台灣話文討論、民間文學采集之後,他寫出〈富戶人的歷史〉。這篇小說因著作者極其重要的觀點轉變,在台灣文學史的主體發展上灌注了重要意義,賴和透過藝術形式,將文學思想的主體性回歸到所立足的土地和常民的層次。

當轎夫問起走街先說,「聽講你沒怎樣春錢?有這款生理,講啥人會相信。」走街先回答:「所以累到老人家,不時著操煩。」這和〈一個同志的批信〉中,父親對「我」的責難,是可以相比擬的,兩篇小說皆流露出賴和對於窮苦階級的疼惜,以及投擲在社會運動上的心力;事實上身為醫生的賴和,因為「無錢提無藥,這句話我眞講不出嘴。」當別的醫生開業不久就「建置千外租」、「起大厝」,賴和甚至過世後也沒有「春錢」給兒孫。

小說開始,賴和就藉轎夫之口自我嘲諷一番:「恁阿公的做人就更好啦,……每要到較遠的所在去賺錢,那時候還無火車,都是坐我們店裏的轎,他總是出街外纔敢坐上去,回來時也總到街外就落轎,未嘗坐到自家門口,伊講『咱不是做官人,在自少長大的地方轎來轎去,碰見著長輩,實在失禮。』」相形之下,走街先就沒那麼體貼人了。路途中,轎夫還講起參與文化協會、還曾去講演的青年,其到日本留學,全為了金錢利益而研究法律。聽在走街先耳裡,著實感到難堪而過意不去,似這些議論也衝著自己來的。甚至更聽到阿罩霧(霧峰)林家發跡往事,轎夫論著:「台灣的富戶,逐家伙多有他特別的故事,但是拼著毛範出汗白手成家的眞是少。」當走街先問起:「幾十條人命,成百甲的田,就安爾準煞去?」最後轎夫僅無奈地說著:「幾千萬的生命!一國的土地也就準煞去咯,莫說這小可啊……」。

從小歷史到最後聽見的其實是整個大歷史,富戶人的歷史背後往往上演著生靈塗炭的情節。轎夫最後的感嘆,何嚐不是影射著日人佔領台灣、剝削台人的生存權利,犧牲的還有更多數不清的反抗義士與普羅大眾?相較於〈一個同志的批信〉,〈富戶人的歷史〉的藝術技巧、思想高度及關懷視野,乃至批判的深層意義,已經顯得更加宏觀而成熟。

歷史,親像一條「逆流」的長河

擔任文藝欄編輯的賴和,常幫新進創作者改稿,例如走向「日語作家」行列的楊逵,初期曾創作兩篇台語小說〈貧農的変死〉和〈刴柴囝仔〉,皆有受賴和修改成較中文化的經驗,而賴和後來思想與文學創作轉向,最終發表的小說〈一個同志的批信〉,則是刊在楊逵創辦的《台灣新文學》雜誌。

當1930年代的社會運動分道揚鑣越趨明顯悖離,永遠最「代先」走在街頭的「走街仔先」,在文學運動上開始嘗試以台灣話文書寫,當時他的文學地位早已穩實建立;而〈一個同志的批信〉刊出後,文壇反應不一,有支持贊聲卻也有反對撻伐,主要因為語文建構尚未完整,加上日語普及,在地語言逐漸消失在年輕知識分子的語境中,讀者感覺難以下嚥。但賴和出身背景來自民間,受過現代知識教育後,其新文學創作先從知識分子的角度去看待庶民,以旁觀者的姿態去批判社會現實與殖民統治的強權。而後,其許\多小說開始檢視受過現代教育或文化協會的知識分子(包括自己),尤其是他以新青年的新觀點在小說中時而直接、時而婉轉的自我批判,像是在未發表過的小說〈阿四〉與〈不投機的對話〉中,皆可見其自我破壞與重建的歷程。

賴和喜作漢詩,但新文學與文化、社會運動也一直持續參與,較後期創作的關懷面向則直直傾於底層常民,新詩〈種田人〉、〈可憐的乞婦〉、〈覺悟下的犧牲〉、〈流離曲〉、〈新樂府〉、〈農民謠〉、〈南國哀歌〉、〈低氣壓的山頂〉、〈冬到新榖收〉等等,不斷深化他「實地做詩人」、「要向民間親走去,街頭日作走方醫」的意志,新詩也明顯轉向民間「歌謠體」的形式。而因其思想左傾、參與民間文學採集,賴和從一位「中國白話文」的新文學引領者,到走向民間語言的台灣話文書寫,小說更趨向越是素樸的「左翼文學」路線;賴和從「啟蒙者」的知識分子,換置為一個傾聽者的角色,可見其堅定而強化的本土主義,以及對抗異國民族的決心。

賴和在政治上的國籍其實是日本人。當時台灣有如被棄置的孤兒,台灣的知識分子不但要對抗殖民者對人民的剝削奴役,還要思考在殖民統治所帶來的「資本主義」與「現代化」、對「傳統文化」與所謂「封建」等舊體制的衝擊中間,找出一條適當的改革之路。而歷史,就像一條「逆流」的長河,那頹廢獄中的「同志」的批信,還會不時寄予每個「朝代」的台灣人。賴和這兩篇台語小說給我們的啟示,除了大視野的橫度批判,在時間的縱軸上,其越趨素樸的言說也帶給我們逆向的反思。歷史總不斷重演,語言政策不斷壓迫,民族語文難以建構,在我們回視的過程中,卻仍可見一些不願順著潮流而動的「異端」不斷顫動,那頓挫折損的經驗,留給後代更多繼續突圍的勇氣與力量。

正如心理學家Rollo May所言,「從這綿延不絕的掙扎過程中,文明誕生了。」賴和留下兩篇不甚「經典」的台語小說,從自我批判到直接進入民間、傾聽大眾之語,其介入與實踐縱使在當代雖未成功,但也不致失敗。小說鋪出一個知識分子掙扎與堅毅的腳跡,更提供我們最佳的示範與典範。當研究者以賴和最後走向從事台灣話文創作、讚揚其以極致的本土主義抵抗殖民時,其實給予現今一個最好的照鑑與引領的方向。而相信台灣在未來母語文教育紮根愈趨深化,定會誕生出真正獨立而自主的「文明」,展演給世界。

2007/06/23,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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