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怨無悔的政治犯陳中統

侯榮邦◎台灣獨立建國聯盟中央委員

前天(九月一日)筆者好不容易與闊別三十三年的老友也是同志會面。三十三年絕不是短暫的時光,為什麼那麼長久沒見過面?原因不是天災,而是人禍,是蔣家政權白色恐怖統治下使然。

老友陳中統醫師高雄醫學院畢業後赴日深造,就讀岡山大學醫學院研究所專攻癌症的治療和血液學。一九六八年十二月,接到從台灣拍來的電報,只有五個字:「父病危速回。」為盡孝道,他接到這一通急電,立刻簡裝返台,從此一去不復返。

筆者為參加八月一日在東京舉行的台獨聯盟世界中委會年會和第二十九屆世界台灣同鄉會,待在東京迄八月中旬才返台,同月下旬,在朋友的公司偶然有一位職員,告訴說他看過昔日政治犯陳中統醫師的著作,書中有提起你的事。不禁令筆者驚奇,因為已經很久沒有聽過「陳中統」這個名字了。頓時迫不及待地拜託他儘速借給我看一下,兩天後我就收到書,一口氣把它看完,讓筆者百感交集,感慨萬千。

筆者於一九六七年在東京經秘密盟員李宗藩(已故前民進黨台南縣長候選人高票落選,後來當選國大代表,不久患肝癌去世)的介紹始認識陳中統醫師,當時筆者是「台灣青年獨立聯盟」(台灣獨立建國聯盟日本本部前身)組織部負責人,經過幾次的交往和觀察,獲知他是一位豪爽開朗、樂觀進取、富有正義感的優秀青年,正是從事組織工作者求之不得的吸收對象。陳中統雖然學醫卻具有政治意識和知識份子的使命感,因此很快的宣誓成為「台灣青年獨立聯盟」的秘密盟員。他在「生命的關懷」著作中,謙虛的描寫自己對獨立運動幾乎沒有貢獻,其實在筆者的記憶裡,他在秘密盟員中是難得的積極想要做事,且也有能力做事的優秀盟員。他曾經以其靈活的腦筋與機智,做過難能可貴的事蹟,他也曾經與我計劃做一件很重要的秘密工作,並且勇敢地答應我說他有自信完成這個任務,可惜他就是一去不復返。茲將書中印象較深刻的一部份記下來以饗讀者。

一九六九年元月七日,陳中統醫師經其姨母的介紹認識了台大醫學院醫技系畢業的蔡憲子小姐。陳醫師形容她落落大方,端莊清秀,談吐優雅,由於兩人學的都是相關醫科專業,一談之下,極為投契,大有相逢恨晚之慨。難怪經過幾次約會便墜落愛河,一個月後,閃電式地決定在二月六日完婚。

三天歸寧後,開始環島蜜月旅行,順道看些住在各地的親朋好友。沿途陳醫師發現令人忐忑不安的事,即不論搭乘公路局金馬班車,或是火車,以及計程車,總覺得有些人士在跟蹤,大多數穿著便衣。二月二十一日向老同學們告辭返回中和市住家。時已午夜,家人已入睡,憲子發現茶几上留有一張紙條寫著:「中統兒:十時左右中和派出所主管,撥電話來,要與你面談。父留」。剛看完留言,中和派出所主管來電說:「半夜三更真對不起陳醫師,希望您馬上過來,這是上級交辦的。」一進派出所,已有號稱孫組長的警總保處人員在場,旋即被套上一付眼罩,兩名特務人員挾持我坐在軍用吉普車的後座,似乎向台北市的方向駛去,大約不到半小時行程,直覺到一個門禁森嚴的地方,隨後將我眼罩拿下來,接著就是所謂的「疲勞審問」。

兩夜三天的疲勞審問是由三組輪流,每組成員三名,第一組組長為孫上校、第二組組長為崔上校、第三組組長為梁中校。

第一組孫組長首先第一句就問:「陳中統!你在日本這幾年,有沒有認識侯榮邦?」「見過兩次面,是經同學介紹。」我才明白是為了我曾參加「台灣青年獨立聯盟的這件事。「你有沒有參加他們的偽組織?」他問。「沒有」我回答。…

第二組進來後便開門見山的說:「我是崔組長,這位是石少校,這位顧中尉。」「好了啦!好了啦!這裡有十幾張紙,你先將自己的身世寫一遍。」…我只想打瞌腄哪裡能寫字,但不得不寫,不過我不記得到底寫什麼。

第三組的偵查員,也可說是審問員,進來後,中校組長自我介紹:「我姓梁,這位是林少校,這位是鐘上尉。」「剛剛崔組長要你寫的『供詞』,寫好了嗎?」「崔組長沒叫我寫供詞,只是要我寫身世啊?」「胡說!供詞就是身世,身世就是供詞!」…

到最後一次偵查黃上校說「陳先生!我與崔組長、孫組長、及其他幾位校官,是偵訊你參加台灣青年獨立聯盟的小組。」我加強語調回答說:「假如我真有什麼問題,為什麼不待在日本,還要回到台灣來?」「事實上在你的住家,我們搜索到你從日本帶回來的獨立宣言,那是台獨份子彭明敏、謝聰敏、魏廷朝三人聯名撰寫的反動宣言。」孫上校厲聲的斥責。「同時你在日本經常與侯榮邦來往,是不是事實?」崔上校接口問。「我已講過,只是偶而見過幾次面。」

我被羈押將近四個月,一九六九年六月十日,終於接到「台灣警備總司令軍事檢察官起訴書」,竟然以懲治叛亂條例第二條第一項之罪嫌起訴,若依照起訴判刑是唯一死刑,不幸中之大幸,結果是被判十五年有期徒刑。一九七五年,蔣介石死亡,由嚴家淦繼任總統,頒布特赦令而減刑三分之一,一直到一九七八年出獄為止坐了足足十年的冤獄。

陳中統醫師在書中頻頻提起在判決後第二年就被派服外役,因他具醫師專業故被安排在景美看守所醫務室看病,坐十年牢獄有九年服外役,當然比一般服刑者來得輕鬆和自由,以他待人接物修養和健談幽默談吐,自然會很快的與獄吏和周圍的人們融合在一起。加上他醫術高明,因而時有外出為獄吏家屬往診的機會,才使他異例的在獄中卻能生育一男一女。更有幸的是上天賜他一位秀麗的賢妻良母,兒女都去美國學醫,兒子畢業後在大學醫院服務,女兒現就讀於史丹福大學醫學院。

長久以來筆者心想雖陳中統醫師是基於其思想信念加入台獨聯盟,惟若沒筆者勸進,或許他不致去坐十年的黑牢,而耿耿於懷。如今獲知他事業有成,又擁有美滿的家庭,終於稍能寬解內心的歉疚。

如同上述筆者在偶然的機會看到陳中統醫師的著作「生命的關懷」後,恨不得馬上和他見面,書中開頭有幾張相片,還有立法委員賴勁麟先生為他寫序文,也知道他當中和扶輪社長,因此很快的查到他的診所電話,立刻撥電話給他並約在九月一日會面。

當天陳中統醫師帶著夫人依約在國賓飯店會面,這是闊別三十三年後第一次戲劇性的重逢。怎麼能不使我興奮呢?他帶了幾本「生命的關懷」著作送給我,我也帶了幾本有關台獨聯盟活動的書籍送給他。

戲劇性的重逢,我們兩個人莫不興奮而語無倫次,大談而特談。陳醫師依然故我,樂觀、開朗、健談。旁邊的陳夫人頻頻默默露出微笑,有時向陳醫師輕聲反應她的想法,頗令筆者羡慕這對夫婦的恩愛。

陳醫師表示這本書完全是記載他獄中生活片段,多年後將這些資料整理成冊出書,目的不是為了報復,也不是有恨存在,是為了留下歷史見證。他也說當年為贊成台灣獨立而入獄,至今仍不覺得後悔。他希望為動亂的時代留下一點記錄,提醒世人用關懷和愛,為台灣的未來努力。

大約三個小時的交談中,讓筆者再次深刻感受陳中統醫師對台灣這片土地的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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