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文化相鬥的利劍──從盧著《從根爛起》談起

謝世忠◎台灣大學人類學系教授

去年年底前衛出版社出版了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歷史學研究所兼任教授盧建榮先生所著《從根爛起──揭穿學閥‧舊體制操弄教改的陰謀》一書,引起了輿論界和不少學生家長的注意。盧教授和筆者同於1980年代下半葉在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攻讀博士學位,他唸歷史,筆者則專研人類學。建榮兄個性兼有敦厚與俠情,他給人機會,提醒建置反省的文化,但一旦發覺病疾太深,必不留濫情地直搗罪惡的心臟。多年來從建榮兄身上學習甚多,今天會有此一震動學術教育界的大作出版,基於對他的瞭解,筆者一點也不會驚訝。

大俠再度出擊,此番的四大焦點為:一、中學歷史科教科書大學教授作者的「懶惰的混」,二、教本寫書人竟又兼考試出題指揮者的「無理的混」,三、審稿人對盧氏自己撰寫之版本審議內容的「濫權的混」,以及四、眾博士同僚全然不知那用以溝通今古觀念,以及連線科際語言之「理論史學」、「敘述史學」、「新文化史」的「封閉的混」。一名大學教師或學院專業研究者難道不知應負責(不能偷懶隨便寫寫交差)、講理(不能不知寫了書本就不得出試題的避嫌道理)、公正(不能因身居審查位置,就任意宰殺受審者的心血)、及勤奮(不能不努力求知始終蓬勃發展的世界性學術)的道理嗎?上述的懶惰、無理、濫權及封閉等「四大混」,建榮兄在該書的副標題以「操弄」和「陰謀」兩個術語形容之。惟依筆者之見,若真是操弄與陰謀,那麼操弄者和施謀者必是知悉一切(例如充分瞭解「新文化史」的精髓),卻因心機使然,故意不支持正途。然從書中內容觀之,「四大混」似是一種根連的原生屬性。換句話說,這些不合格的教授多為習以成性之不唸書,不求新知,不知反省的一無所知者。他們根本不具已然佔據知識,再系統地施展操弄和謀陰技術的能力。簡單地說,這批被書局重聘為中學生寫書的作者,以及被教育部禮聘為教本審查委員的專家學者,身體內就流著「不行」的血液。

建榮兄指出台灣史學界有A、B兩軍。A軍能寫,因此被各方邀請著書立說,他們是「寫手」,B軍則多是寫不出東西的二流學者,但後者卻常是前者完作的審查人。為掩蓋自己的「不行」,B軍對A軍極盡挑剔刁難之事自不在話下。不過,對於A、B各自可成為軍團之說,筆者有不同看法。依建榮兄所述,今日台灣顯然充滿了許多具有「懶惰的混」原生特質的教本作者。他們是寫作者,按理應是A軍,然而,實際上這些人根本不行,是標準的假A軍。假A軍充斥的結果,就是真A軍的勢寡人稀。因此,假A軍是成群結隊的,他們的確是大軍團,而真A軍則極可能不成團體。我們看到的真A軍,或就只是月空下的一把孤劍。

假A軍加上B軍既是大宗,就表示絕大多數同屬寫史、編史、審史行業的人,長久以來均齊力遵循著一特定的價值觀念,那就是「混」!大家一起混出生活。很不幸地,這種默契十足的集體行為正是文化。換句話說,建榮俠影來去總一人,而他所遭逢者,卻是那不具責、理、正、勤諸精神的「四大混」幫龐然巨物。

自數百年前始,「華夏──中國」文化的千年深根陸續被轉嫁至台灣。從社會學式的角度視之,「華夏──中國」成員最主要的共同行動傳統就是逃難。這當然要歸結至戰亂饑荒大禍不斷,所衍生出來的中國人經驗。在東亞大陸上逃了兩千多年,無處可走之餘,島嶼羅列的海洋東南亞區,五百年來也成了另類的落難選擇地。台灣近如咫尺,來的人自然成批成群,其中還包括了1662和1949年兩次政府帶領的難軍難民。

到了台灣,不安定的心靈並未得到紓解撫恤。恐慌症和焦慮症不斷上身於島上不同個人或團體,大家就在驚懼四望的情景下,「混」到今日。混的文化至少有如下幾項特質:一心圖謀目的而全然不顧過程、家庭利益中心的不斷固化、對公義膽怯卻對不公不義縱容、模糊性的語言和行動特多、以及生活缺乏創意等。對台灣人而言,家是最小也是最大的暫時性安全場域。每天急急忙忙只求到家,中途公車擠沙丁魚、計程車司機超速蛇行、以及家戶商店的路障四見等,多數人均不以為意,他們的腦細胞培養不出質疑或抗議意識。個人拚命賺錢就為了家──自己和命根所依的妻兒(恐怕不包括父母),畢竟他們才是今世可信(即對骨肉與己當然利害連身的想像)與身後可靠(即保證可被長久祭祀供拜)的逃難夥伴。

在安全永不確定的情況下,無人堅持對政治領袖的高道德要求。貪者污者只要被認定可為大家找回安全,那麼他不只身旁總會圍繞著一群為求權位的簇擁者,更可在短時間內讓一般人忘卻污貪之事。為求得家庭的偏安,卻縱容污點領導人的吞錢有理,公義至此早已不知為何物了。因為怕事,怕安全被威脅的到來,人們往往採取灰色策略,將一切問題模糊化,不敢勇於面對。大人小孩只求安於現狀,前一刻講出一句較明確的話語,後一刻略受他人問疑,即開始否定原初的明確性,從而全力灰化之。這樣的一群人實難以指望其在生活上會有所創意。畢竟對土地常續信任的機制一天不建立,人們就不可能找到激發創造的動力。

不要懷疑,台灣和台灣人就是這麼一個景況。換句話說,近二十年來島上住民雖已接受了自主意識抬頭,以及自由、民主、平等、人權、公義等五大世界普同文化價值的充分洗禮,但迄今好像至多只看到形式上的成就,因為強根的逃難文化一直在內部製造反效果。建榮兄所揭發的歷史學術教育界「四大混」狀,正是此一特定文化展現的典例。

學者寫教科書不好好全程用心,卻只在交稿期限前一刻焦急如焚,繼而倉促抄湊而成。這就是只求「目的」(交稿)不重「過程」(按部就班用心寫作)。寫這類書有錢賺(總比寫無稿費的學術論文有「意義」吧!),錢全數要進入家庭安全場域,錢越多,逃難的資源就越豐沛。至於因隨便應付而交出的糟糕內容,那是他家孩子的事,與己無關。試問,這樣的作者如何承續執春秋之筆的史家精神呢?

政治社會層面出現的貪污腐敗,又如何指望心虛的教授們出面筆伐之呢?懶惰和不知道理所在,正是他們的寫照。建榮兄書中出示了許多與其撰書之審查人語詞較量的例子。其中審查人表現濫權的證據,就是評審意見上老是在模糊用詞,說不出道理,舉不出實例,卻不斷否定作者。模糊是一種心虛。因為他們對「理論史學」、「敘述史學」、「新文化史」全然無知,所以更要合理化自己的封閉,進而打擊努力介紹新知的良心教科書編寫者。充塞著不安全的日常人生,驅使學者蜂進學校拿學位(因學位是賺取easy money的必要條件),之後就不需再讀書了(因學位不是接續下一步逃難得以成功的保障)。這些好面子的浮誇者,越是不求新知,就越反動,也越要壓制不甘墮落混水摸魚的孤光利劍。

建榮兄注定是一名寂寞勇士,因為他的書名已告訴了我們答案。《從根爛起》的「根」就是文化,就是傳統,也就是前面提到的逃難意識加上行動,總歸一個字──「混」!混的文化圖構了今天的台灣,大家好像也適應得相當不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形式的改革放在門面,自己則繼續偷懶、不講道理、跋扈濫權、及萎縮求知,一心找錢並防堵別人的改革,一切都為了餵飽自己,準備逃難。建榮兄現在面對的是全面性的「華夏──中國」爛根文化(很不幸地,它越來越像被舊瓶重裝成了「華夏──台灣」文化)。認真的他正與混的文化相鬥。筆者百分百同意盧教授書中所論,卻也焦急他的處境。身為人類學者,筆者深知文化根深的厲害,也明白暗夜孤星即使光芒正確,卻也亮點有限。原先本文的主標題擬為「鬥不過文化的孤寂人」,但實在不忍,才改成現題。建榮兄知我,必能會心。筆者不敢宣稱自己為第二顆星準備伴亮好友,卻願以此文號召志士,用心想想「混的日子」有那麼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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