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義路上的愛
奐均的父親林義雄先生故居在宜蘭,一九六八年,他帶著母親林游阿妹搬到台北居住,一八七一年,與方素敏女士結婚。當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奐均出生,因正值聖誕前夕,小奐均的誕生就像一份珍貴的禮物般,帶給全家人莫大的喜悅,她也因此被媽媽暱稱為「聖誕寶寶」。
三年後,在一九七四年的二月二日,奐均的媽媽又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兒。「二」月「二」日,又是「二」胞胎,對這個家來說真是甜蜜的祝福。
五月,全家搬到信義路義光教會現址。
奐均和妹妹們都遺傳了媽媽的音樂細胞,從小就喜歡唱歌,唱歌的時候總是手舞足蹈,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每天晚上都要聽音樂才睡得著;吵鬧的時候,只要放音樂給她聽,就能平靜下來;平常看起來雖然文靜乖巧,但是只要聽到音樂就會變得很活潑。關於小時候的事,奐均還隱約記得一些:
媽媽說我四歲的時候,有一次陪表姊去上鋼琴課。當時我竟像著了魔似地不想回家,媽媽只好來把我拉回去。她感受到我對音樂的熱愛,就問老師是否願意收我這個學生,老師很猶豫,因為她從來沒有收過這麼小的學生,當時我還是幼稚園中班的學生,連ㄅㄆㄇ和123都不認識,且手太小,根本無法彈琴。但她最後還是拗不過媽媽的請求,幫我上了一堂課,讓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並且給我一本譜子回家練習,還說如果我能記得這次上課的內容,就收我這個學生。
過了一個星期,我再去上課時,已經背下整本譜的內容,這才讓老師一掃所有的疑慮,收我為學生,從此,我就非常認真地學習。我還記得自己當年如何將小小的手放在老師的手上學彈琴,雖然我在老師的學生中是非常年幼的,但我還是進步得很快,我記熟每一首曲子的譜,並且將家裡的書桌當鋼琴努力練習著,爸媽看到我專注的樣子,便在幾個月內,為我買了一架鋼琴。這架鋼琴從那時起到現在都還靜靜地守在原處,成為義光教會的一部分。小孩子總是比較喜歡賣弄吧!我還記得自己常常在家人面前開起「演奏會」來,我會即興編曲並且用誇張的肢體動作、戲劇性地將手臂微微抬起,讓手指在黑鍵與白鍵間上上下下舞動著,就好像專業的鋼琴演奏家一樣,家人們總是耐著性子欣賞我的即興演出。我也還依稀記得,妹妹們總是喜歡隨著我的音樂一起跳舞,我們三個人常這樣一起在全家人面前演出。
身為長女,奐均很有姊姊的威嚴,她常會教妹妹們唱歌、跳舞。個性中帶點「雞婆」的性格、喜歡替別人想的奐均,希望別人能表現得更好,因此常對妹妹們有所要求,但妹妹們對她這位大姊卻非常服氣!或陷N是這份天生對自我的要求吧,讓奐均成為爸媽眼中不需要太費心的孩子,她總是有自己的想法,獨立又會安排自己的生活。對於這一點,奐均也有同感:
爸媽常說我是勤勞認真的學生,我想我是帶點完美主義傾向的人,總是很認真地做學校的末牷A除非把末珧筆飽A不然是不會去吃飯或玩耍的。因此,我常想,我是那種極度自律,很容易給自己壓力的人,即使別人對我的要求並沒有這麼高,我還是會鞭策自己成為最好的、最優秀的。我從小就相當獨立,上了小學之後,我不讓媽媽陪我走路去上學。媽媽告訴我,她總是得偷偷地跟著我,有時為了怕被我發現,還得躲在路燈後面,只為了要確定我是不是真的安全到了學校。
在生命中,有一件事是我一直深深感恩的,那就是:我總是深刻地感受到自己是如何地被深愛著。是的,我一直確信自已被愛。我還記得,每天爸爸下班回來後,我們三個小蘿蔔頭總是歡欣鼓舞地迎上前去,圍在他身邊,讓他知道,我們有多麼愛他。
媽媽則是個很溫柔的人,她總是有著好脾氣與善良的心。阿嬤和我的關係則是非常特別的,我可能是她最疼愛的孫子,這可不是我在吹噓喔!打從我出生那一天起,她就完全地參與我的生命與成長,她不但在我生病時照顧我、餵我吃藥,還常和我一起玩,不管去哪哩,都喜歡帶著我,她是虔誠的佛教徒,常會帶我去寺廟燒香、拜佛。而妹妹們則是我最好的玩伴,除了唱歌、跳舞外,我們也常在一起做末牷B看卡通、喝我們最喜歡喝的巧克力牛奶。
阿嬤、爸爸、媽媽、兩個雙胞胎妹妹,奐均在信義路上的家一直是這樣充滿了愛與歡笑。然而,這樣的家在一九八○年二月二十八日以後,卻彷彿一瞬間變得遙不可及了。
悲劇的發生
我八歲那年,台灣正經歷政治上的大變動,整個國家處在戒嚴法之下,人民充滿恐懼。我父親是一位人權運動者,政府當局非常痛恨他,因為他參與地下刊物出版運作等爭取民主的行為,將他關在監獄裡。他被抓一天後,大人們告訴我,他當兵去了。然而,對一個幼小敏銳的心靈而言,我已經感覺到事情很不對勁了。
兩個多月後,一九八○年二月二十八日那天,事情發生了,而這件事,永遠改變了我們的生命。
那天我放學後走路回家,到了家門口,習慣性地按門鈴,奇怪的是竟然沒有人來應門,我按了又按,然後在門前台階上坐下來等人來應門。過了很久,門開了,一個陌生人走了出來,我很習慣家裡常有我不認識的客人來,所以並不以為意,我走了進去,一個勁兒地往自已房間走去,心裡只想著快點把沉重的書包放下來。
當我進到房間,還來不及放下書包,突然間我不自覺地側了一下身子,我相信這是來自上帝的警告,正當這個陌生人拿著刀子朝我刺過來時,我正好側了身子,使得背上的書包擋住刀子,如果當時我沒有側身,這第一刀一定使我當場斃命。之後,他又朝我砍了七、八刀,我聽到阿嬤走進大門來叫我的聲音,這個男人將我反鎖在房裡,然後,朝外走向阿嬤,我聽到阿嬤的尖叫聲:「奐均!奐均l」我想應聲,卻虛弱得發不出任何聲音,我不知道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後來知道阿嬤身上被插了十三刀當場死亡。直到那一天,我才深刻地了解到阿嬤有多麼地愛我,因為她死前仍不斷地呼喚著我的名字──奐均。
事情發生之時,媽媽正在監獄探望爸爸,她打電話回家一直沒有人接,因此非常擔心,就要爸爸當時的秘書來家裡看看。這位秘書來的時候,發現我躺在爸媽的床上,我告訴她有小偷,而且我很渴,她用手帕沾了些水給我,然後打電話叫救護車。我在醫院裡躺了很久,感謝神,我活下來了。
當我被送到醫院的時候,存活機率並不高。醫師們大概也很害怕照料我,因為他們知道我是誰,也知道二月二十八日這個日子代表了什麼樣的意義。但是,過了好幾年之後,我才知道當時有一群人跪在主面前為我禱告,我相信,上帝當時垂聽了他們的禱告。感謝上帝的恩典,我活下來了。
媽媽試著不讓我知道這個恐怖事件,那時電視上常會有插播出現,要大家一旦知道任何有關林宅血案的消息,就打某個專線電話報案。然而,為了怕我知道,只要電視上一出現這個插播,就會有人站起來轉台。
我永遠不再哭了
當小奐均被送到醫院之後,一些關心林家的朋友陸續趕來,其中還有釵h基督徒透過電話,拜託牧長及弟兄姊妹們為奐均禱告。就在急救手術進行之際,鄭兒玉牧師也趕來了,他看到不知所措的親友,就勇敢地站出來帶他們禱告,雖然大部分的人不是基督徒,但在鄭牧師的帶領下,大家都安靜下來,同心懇求慈悲的天父憐憫,伸出全能的聖手來醫治這位林家僅存的骨肉,並用他慈愛的聖手來安慰、扶持林先生夫婦。 當天不知道有多少人為這件事在上帝面前流痍═謄咩i!很奇妙地,手術順利完成。更奇妙的是,病危的奐均漸漸地好轉了,連主治醫師都說:「奐均的痊癒康復是一大奇蹟!」 當時奐均的父親因血案發生而交保治喪,從小奐均和爸爸最親近也最像,所以當小奐均看到從「美國」回來的爸爸時,終於笑了,眼睛也亮了起來。
「爸爸!我好了以後,要和妹妹去六福村玩。」
「爸爸,我不要回去鄉下,那裡沒有學校。」
「我要像爸爸一樣勇敢!」聽到這個劫後餘生的小生命所發出的單純心願,大人們的眼眾ㄖ啎ㄕ篲麭騿A然而,不論略籉p何奔流,這個苦難卻是硬生生地橫在面前,無可迴避了。
雖然黑夜終究會過去,但噩夢卻仍然盤據在心頭。然而,大家卻從這個勇敢的小女孩身上感受到無比的生命力。悲傷依然,苦難還沒有過去,看到那張洋溢著信任的小臉,每個人心裡都在想,這孩子的明日將會如何?
為了不讓奐均遭受更大的打擊,大人們都不敢將真相告訴她,交保治喪的林先生與幾近崩潰的林太太只有強忍著心中苦楚,到病房陪她唱歌、說故事。當時林太太心疼地想著,奐均想和妹妹們一起到六福村的願望如何能夠實現啊?她還不知道這輩子她已經沒有辦法和妹妹到任何地方去了。
手術清醒後的奐均,第一句話不是問壞人為什麼要殺她,而是擔心她沒去上課,老師會不會生氣?末珨陘ㄓW別人怎麼辦?病中的奐均,收到了來自國內外如雪片般的慰問函和禮物,每一信、每一字、每一物都包涵了社會大眾給予她真正的關心與愛心,奐均的生命就是這些愛心的累積……
奐均在眾人的關照下出院了,但是她的安全一直受到高度的保護。療傷期間,奐均的生活天地只限於宜蘭外公家的樓上,除了和表兄妹玩耍外,就是玩牌、下棋和看書,為了讓她高興,警察阿姨都故意玩牌輸她。奐均很愛看書,看得天塌下來也不管,有時候眼睛都看紅了,媽媽勸她少看也不聽。沒事時,就趴在窗口看來往的人群,尤其愛看上下學的小朋友,她知道自己的命運已經被判定和別的小朋友不一樣了,但她從來不吵、不問,只乖乖地聽從大家的吩咐。
偶爾奐均實在忍不住到樓下去蹓達,警察阿姨都隨身陪伴。那陣子她膽子也特別小,怕見生人,怕見刀子,半夜裡經常從噩夢中驚醒,哭泣不已,問她怕什麼,她又什麼都不說,只有等林先生去看她時,她才會非常高興地和林先生撒嬌。林先生總是和她一起做體操,要她多鍛鍊身體,深恐她原本瘦弱的身體會因足不出戶而更加瘦弱。當林家人努力為這個殘缺的家,編織另一個新的活下去的團圓夢時,卻又因為林先生再度被拘押而破滅了。每當奐均問起爸爸為什麼不來看她了,林太太只好再編謊話說是爸爸當兵去了。
後來拗不過她的請求,林太太就帶她到軍法處去探望林先生,軍法處特地讓她們父女相見,奐均看見爸爸理個光頭,旁邊又站滿了穿制服的阿兵哥,她就深信不疑,以為爸爸真的當兵去了,每當有旁人問她爸爸的消息,她會立刻回答,爸爸當兵去了,理個光頭好好玩,還有兩個禮拜才回來。而兩個禮拜過去了,兩個月也過去了,對於奐均「爸爸當兵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回來」的問話,林太太也只能無語問蒼天
奐均的身體慢慢康復了,除了問「爸爸當兵到底什麼時候回來」之外,也開始問起阿嬤和妹妹們到哪裡去了……
我知道一定有些事情不對勁,但是我也知道不應該問太多。不過有時候實在忍不住,就問:妹妹們和阿嬤到哪裡去了?親戚們常會含糊地說些她們去某處度假等的話搪塞過去。現在,每當我想到當時的情形,便能體會到媽媽聽到這些問話的時候,是多麼傷心欲絕了。
大約過了四個月,有一天,媽媽終於把我帶到房間,告訴我妹妹們和阿嬤都已經不在了。那個下午,我哭了又哭,只是不停她哭泣,我好後悔自己從來沒有真正地珍惜跟她們在一起的時間,我多麼盼望能再有一些時間,哪怕是五分鐘也好,就只是讓我擁抱著她們,告訴她們我有多愛她們。我哭了好幾個小時,在哭過之後,我這樣對自己發誓:我永遠都不會再哭了。為了爸媽,我一定要堅強起來。那時候,我大概只有八歲多快要九歲的年紀,但我真的下定這樣的決心。
果然,有好幾年的時間,我都沒有再哭泣,我封閉起自己的心,變得更獨立,但是我的心卻開始有了仇恨與苦痛。雖然很年幼,但我的心中卻出現了復仇的念頭。有時,我躺在床上難以入眠,試著要想起那個兇手的長相,我想要記住他的臉,等到有一天我長大了,我要親手殺了他,為我的家人報仇。
得知真相的奐均,把房門關起來,躲在棉被痛哭了好久、好久,誰喊她也不理睬。這天過後,她又像沒事似的,卻絕口不提阿嬤如何如何……,妹妹如何如何……。林太太心疼她,帶她去台大醫院尋求精神科醫師的協助,但醫生們也不敢觸及她的傷痛處。表面上她雖然慢慢地恢復平常孩子該有的生活,然而,昔日那天真、活潑、毫無恐懼的笑顏如何才能找得回來呢?事件發主時,正就讀幸安國小二年級。
從一個外表文靜、乖巧,實際上卻活潑、喜歡參加各種學校活動、一見到人就禮貌地微笑的孩子,到看見陌生人就會怕,不喜歡和陌生人接觸,對人有著明顯的恐懼。無情的利刃不僅曾讓這孩于在生死存亡的邊緣掙扎,更狠狠地刺透了這孩子的心,就算是媽媽努力想要使她回復平常小孩的生活,卻還是無法進入她的內心世界。
事件發生後,奐均轉學到復興小學念三年級,但因為是唯一的目擊證人,學校方面為了保護奐均,就建議林太太幫奐均改名字,因此,奐均在復興小學所使用的名字是「林曉君」。「林曉君」在復興小學成績優異,每科都得到滿分,依學校的習慣,會將成績優異學生的照片和名字貼在公佈欄,但為了奐均的安全,也只得作罷。此外,女警二十四小時跟隨在身邊,凡事要與奐均見面、說話的人,都必須登記,而且女警每天都送奐均到校門口,林太太為了讓奐均能與一般孩子一樣,便央請女警只要將奐均送上校車即可此,但即使是如此,旁人還是無法接近奐均,使她連想要結交同年齡的玩伴都幾乎是天方夜譚,奐均的童年在血案的陰霾下再度蒙上孤獨的魅影。 暫時獲得交保治喪的林先生在五月再度被捕。一九八一年,身心遭受重創的林先生在獄中決心不讓奐均和太太繼續生活在恐懼中,不讓女兒在這染了家人鮮血的土地上面對眾人異樣的眼光,無法像平常孩子一樣生活,所以堅持要林太太帶奐均到美國去,希望奐均能在沒有包袱的新環境中長大。
當時台灣還在戒嚴時期,林太太多次申請出國都被駁回,當局通過她們母女的申請時,卻又完全沒有給她們一點準備的時間,一九八一年八月,奐均和媽媽就匆匆赴美了。而在籌劃赴美時,林家因為經歷林先生繫獄、血案發生等事件,實在沒有經濟能力出國。為此,林太太決定賣掉住在信義路的房子。然而,因為是「凶宅」的緣故,房子一直賣不出去,在長老教會兄姊奔走籌募之下,才將信義路命案現場改建為義光教會,見證了在流血之地散播上帝的愛與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