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End of ‘One China’ 向「一個中國」告別

陳以禮【翻譯】

台灣安保協會秘書長

 

在和台灣領導人進行令人意外的歷史性會面後,習近平可以選擇真正在歷史上留名——承認這座島嶼上的民主體制,或是選擇繼續衝突對抗

台灣和中國的領導人上星期舉行了自1949年以來的首次會面,此前最後一次未公開密會的雙方代表分別是中國共產黨偉大的舵手毛澤東,和心力憔悴的最高軍事統帥蔣介石。這兩人已經在中國進行你死我活的內戰超過二十多年,直到毛澤東在那一年成功率領農民革命在北京建立新政權為止。

蔣介石隨後帶領著中國國民黨被逐退到台灣,毛、蔣兩人的軍事對抗也一直延續進入冷戰時期——雙方軍隊曾經沿著分隔台灣和中國的窄小海峽互相砲擊並投擲宣傳單——但是他們兩人一直擁有同一個夢想,同時也是導致兩人長期對抗的根本原因:「一個中國」。

將台灣納入中國一統的版圖是自毛澤東以降所有共產黨領導人念茲在茲的使命,其中當然包括現任領導人習近平。儘管「一個中國」的想法如今在以起步邁向民主為傲的台灣普遍不受歡迎,不過在中國國民黨內部仍舊是延續法統的命脈,而代表該黨的現任台灣總統就是馬英九。

不過,事實勝於雄辯;就在國共內戰雙方的後嗣在新加坡五星級觀光飯店達成歷史性的一握之後,這兩個人心裡面都很清楚,雙方共同追尋「一個中國」的夢想,已經名存實亡了。

即將過完兩任任期的馬先生已經進入跛鴨狀態,他力主對中國採取經濟開放的政策早已招致年輕世代集體的憤怒與反彈,去年還因此爆發佔領立法院的行動企圖阻擋雙邊協議。中國國民黨現在已經處於分崩離析的狀態,而明年一月極有可能贏得總統大選的民主進步黨黨主席蔡英文又不可能全盤接受「一個中國」的信條——她所屬政黨追求的是台灣獨立,儘管她個人可能沒有提出那麼強烈的主張,

東亞局勢目前正在大幅轉向,接下來可能會有改弦易轍的發展,使得習近平開始缺乏耐心。他曾經表示台灣問題「不能一代又一代傳下去」,中國原本期待透過更緊密的經濟整合能夠加快政治協商的進展,結果不但事與願違,反而使得台灣兩千三百萬人民更擔心一旦落入中國政權統治的風險。如果台灣下一任執政當局開始採取讓中國、台灣永久分離的作法,習近平勢必重啟敵對狀態,將美國捲入新一輪的亞洲衝突。

除非——如果真有可能的話——習近平願意以中國政治家的姿態在歷史留名,精心擘畫新的對台政策,把北京對「一個中國」無法忘懷的期盼,和台灣為了捍衛民主得來不易的堅定意志,用充滿想像力的作法找到其中的調和之道。

做為台灣主要軍事倚靠的美國也非常關切相關局勢:中國沿岸遍佈瞄準台灣的飛彈,持續惡化的台灣問題可能最終導致美、中兩大強權的兵戎相向。引用蘭德公司前不久披露的一份報告指出,美、中衝突可能是一場「致命、不顧一切後果的短期決戰」,甚至不排除升級成使用核武的可能,這也在某種程度說明了為什麼美國不願意公開表示對台灣安全防衛的承諾——有哪位美國總統擔得起用洛杉磯交換台北的風險?所以華府一項維持著「戰略模糊」的政策方針。

自哈佛大學畢業的馬先生顯然很熱衷於和習近平達成歷史性的一握,以便能夠多少挽回他執政無方的惡劣評價。承諾改善和中國之間的關係是他當選總統的基礎,但是台灣社會大眾卻認為他推動相關的政策太快又太輕率,因而遭致全盤否決,使得他的民意支持度跌落到只剩20%左右,但是從現在開始無論如何,所有人都會記得這場突破性的會面終究要記上他的一筆。

真正值得探究的問題是:習近平為什麼要見他?有些人說,或許習近平想要幫助中國國民黨,讓他們有機會在明年一月的大選中勝出,包括國會席次的改選,但是這種說法不太可靠;諸多民調都顯示中國國民黨根本已經欲振乏力了。

習近平一向被視為是善變的領導者,作風大膽卻又難以預測。中國在此強人領導下,倏忽提升區域內軍事與外交壓力的作法會讓鄰近國家猝不及防,不過也會在轉眼之間讓壓力煙消雲散。現在讓美、中對峙逐步升溫的原因是中國在南海設置可供軍事用途的人造島。美國海軍在幾個星期前才派遣飛彈驅逐艦逼近其中一座人造島,意在提醒北京別忘了美國在此區域的主導力量,習近平可別打算在全世界最繁忙的海上通道破壞自由航行權。因此,這場會面可能代表習近平遞出橄欖枝的回應——遞交的對象並不以台灣為限,也同時包括整個區域內的其他國家,甚至就連美國也包括在內。

另外也有人推測,繼前往白宮接受歐巴馬總統的款待、與英國女王伊莉莎白二世在白金漢宮進行晚宴、和多年來的老冤家越南重新修補關係後,習近平想要透過這場壓軸式的會面擦亮自己做為全球主要國家政治領袖的金字招牌。

當然還有其他可能的推論,像是——反正也是一種假設——習近平想要透過與馬先生的會面營造破冰的形象,開始建立雙方最高領導人常態性會面的機制,好在將來蔡英文主席的任期內繼續延用,儘管習近平很清楚知道對方不太可能接受「一個中國」。

如果最後一種推論屬實,不但將徹底改變雙方的互動模式,也會改變大家對習近平的看法。截至目前為止,習近平處理中國外緣紛擾的手法給人一種幾乎毫無彈性的印象——包括否決了香港主流民意所支持的全面普選,以及在動亂頻仍的新疆一帶對大多數維吾爾穆斯林採取鐵腕鎮壓的手段在內。

這個調整也會給中國民眾帶來新的觀感——畢竟台灣為華語世界帶來一種可能的民主想像。

如果能夠不以「一個中國」為前提和台灣領導人進行互動,就表示習近平能夠以同理心看待台灣最重視的價值:包括政治與文化上的多元分歧,以及日常生活中的循規蹈矩,而這些特質正是每年好幾百萬中國旅行團絡繹不絕前往台灣觀光後所留下最深刻的印象——一個內部穩定又繁榮的後工業化社會,如果可以不用與龐大的中國為鄰就更好了。

台灣人當然希望和中國維持友善的關係,即便這樣,民主機制也會讓任何一位想和中國進行談判的領導人不得為所欲為。如果蔡主席拒絕接受「一個中國」,在可預見的將來恐怕也不會有任何一位中國國民黨的黨主席接受「一個中國」,因為絕大多數的台灣選民無疑更接受所謂的維持現狀——既不尋求法理上的獨立(台灣已經是一個擁有絕對自主權的島國,但是國號卻名不符實),也不打算跟中國統一——而蔡主席採行的正是這種謹慎以對的立場。

另外也不能忽視的是,雖然台灣島上的居民多數是從中國遷徙而來的漢民族後代,但是他們現在已經把台灣當成自己的家,對於習近平在新加坡呼籲「我們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同胞兄弟」、以民族情感推動國家統一的訴求並不被買單。

更重要的是,很多台灣人無法容忍不由分說就把台灣視為國共內戰遺緒、彷彿台灣歷史就只能從1949年開始算起似的史觀。

事實上,大多數台灣人重視的年份並非中國國民黨開始流亡的1949年,而是統治中國的中國國民黨在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時從日本手中取得台灣的1945年。

日本在台灣實行五十年的殖民統治,而且大致上,治理的成效並不差,因而更突顯了中國國民黨的殘忍、腐敗和無能。中國國民黨為了遂行把台灣做為軍事要塞的目的,先是屠殺了兩萬多名的台灣人,隨後持續維持高壓統治。大約有上百萬殘兵敗將和大量難民隨著蔣介石流亡到當時人口總數約六百萬人的台灣,並且在戒嚴狀態下建立起一黨專政的政體。

時至今日,有些台灣人聽到「一個中國」的時候,就會回想起當年中國國民黨透過警備總部執行恐怖統治的年代。有關當局不但會把支持獨立的活躍份子送往綠島隔離監禁,試圖為其辯護的人權律師也都遭受到迫害,就連新聞媒體也只能噤聲不語。經過多年苦難好不容易才掙來民主體制,台灣直到1996年才進行第一次總統大選。這些台灣人根本沒打算再把自身的命運交給另一個來自中國的政黨。

習近平的統治風格,比方說是嚴格的網路言論審查、打壓各種非政府組織,以及在大學校園內大搞意識形態的思想管控等,這當然更令台灣人有所警覺。

根據奧斯汀學院(Austin College)中國問題專家羅傑斯(Donald Rodgers)教授的說法:「台灣人民一點也不想跟中國統一,從來沒有過」;對台灣人民而言,和中國之間的關係已經走到了轉捩點,他們開始不再接受「台灣問題」只能是和中國在同一個屋簷下鬧分家的觀點,而是把它看成兩個主權對等國家之間所進行的政治角力對抗。

在台灣享有聲譽的企業主,同時也是蔡主席最倚賴顧問團成員之一的黃育徵表示,極可能成為台灣下一任領導者的蔡英文並不反對在新加坡的這一場會面,但是卻不能接受黑箱作業的規劃方式,馬先生一直拖到紙包不住火的時候才公諸於世,而且也很在意台灣總統顯然無條件接受北京所定義「一個中國」後,所產生的後續問題。

黃育徵的祖先來自於中國,傳到他已經是第十代了。雖然在血緣上與中國有關,但是他自己不論在文化、社會或是政治等個個層面都認為自己是個台灣人,他表示:「要說我自己是個中國人,這會讓我相當難以啟齒」,至於該如何處理台灣海峽兩邊的關係,他補充說:「這得用不一樣的思維方式看待問題。」

換句話說,放棄「一個中國」,也放棄北京長期主張達成「一個中國」的途徑吧!也就是當初收回香港時所採取的「一國兩制」模式。在「一國兩制」的模式下,原本是英國殖民地的香港可以保有獨立審判的司法體系、活力充沛的傳播媒體和其他各種自由生活的方式,至於國防與外交事務則交由中國政府接管。

但是對台灣人而言,任憑中國人民解放軍像現在駐紮在香港市區一樣進駐台灣,是根本是無從想像的一件事。至於中國軍隊另一種取得台灣的方式,在飛彈襲擊與空優掩護下發動兩棲登陸作戰,也幾乎同樣是無法想像的一件事,起碼在現階段看來是如此。

根據眾多分析家的觀察,最有可能的情況是蔡主席堅定表達反對「一個中國」的立場,而習近平選擇採用強硬的手段回應,導致台灣面臨生存空間日益限縮的窘境。習近平可能從限制觀光客開始著手,接著嘗試挖走一些台灣的邦交對象,而其中最重要的,莫過於和北京關係一直處於緊張狀態的梵諦岡。

或者習近平也可以出世人意表地朝反方向移動,比方說是看重台灣的民主體制,並主動提議由兩個主權國家共同組成一個鬆散的聯邦架構。這次新加坡會面還看不出習近平心裡面是否有類似想法,倒是中國官方媒體新華社引述習近平的說法表示如果沒有「一個中國」的話,「和平發展之舟就會遭遇驚濤駭浪,甚至徹底傾覆。」

事實上,為了避免這場新加坡會面導致任何國與國之間的聯想,與會雙方代表都只用「先生」這個平淡無奇的稱謂,而不是使用「總統」或「主席」的正式職稱;中國國營電視台在播放馬先生前往新加坡的行前記者會時,也刻意把他別在衣領上小小的國旗別章噴霧處理。

國共兩黨在歷史上戰亂動盪的歲月,應該能讓我們預期彼此痛苦糾結的台灣和中國會試著找出一條解開僵局的道路。回想一下1936年當蔣介石在西安被張學良將軍軟禁為人質,最終迫使他同意停止和共產黨繼續敵對內戰,改為和毛澤東聯手對抗日本侵略的時刻。

這就是扭轉亞洲局勢的西安事件:中國國民黨的軍隊接下來在幾場對日本的重大戰役中擔任要角,牽制住超過一百萬的敵方大軍讓其無法部署馳援,從而讓太平洋戰爭能夠儘速劃下句點,與此同時,共產黨的軍隊卻養精蓄銳準備好重啟下一輪的內戰了。

習近平眼前面對的也一樣是至關重大的抉擇,雖然還不清楚他將如何做成決定,但是區域安全就是他手上握有的人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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